在旧金山唐人街一条古老的小巷(Ross Alley),一个锈迹斑斑的废弃报箱意外成了人群驻足的对象。这个名为《非他者报箱》(Non Alien Box)的公共艺术装置,是由国际学生王新令与两位加州艺术学院的同伴,曹中怡,华韵霏,共同打造,表面贴满五颜六色的小广告,内里却藏着更为尖锐的叩问——它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美国社会中一群“隐形人”的生存褶皱:国际学生、短期劳工、非居民外籍人士。他们的故事如同被风吹散的纸片,而这只报箱试图重新捕捉那些飘零的声音。他们的存在如同报箱褪色的红漆,既醒目又刻意被视而不见。
毕业于加州艺术学院的王新令,始终在身份认同的迷雾中探寻文化坐标。作为旧金山中华文化中心的项目经理,王新令在与OUT酷儿博物馆的合作中发现,跨国流动群体正面临双重困境——既要在新大陆重建文化认同,又需在严苛的签证制度下维持生存。与视觉设计师曹中怡、编辑华韵霏的相遇,让三位"非居住者"决定将个体困境转化为公共议题。她们将目光投向城市中300多个废弃报箱,这些曾被资本遗弃的金属容器,意外成为承载移民叙事的完美载体。
临时身份:一场永无止境的生存游戏
“从F-1(留学生签证)到OPT(专业实习)再到H-1B(工作签证),”这条路径像通关游戏,但没人告诉你游戏规则随时可能被改写。”一位匿名投稿者在小广告上潦草地写道。美国每年吸引逾百万国际学生,他们带着“高学历、高技能”的标签涌入硅谷、华尔街与顶尖实验室,却在身份制度的迷宫中逐渐沦为“廉价劳动力”。OPT签证允许毕业后12-36个月的实习期,但实际运作中,它成了雇主压榨的温床——国际学生为保住签证,不得不接受低薪、超时工作,甚至放弃劳动权益申诉。
更残酷的是H-1B抽签制度。每年近50万份申请争夺8.5万个名额,中签率不足20%。未中签者被迫离开,或转入社区大学“挂身份”,陷入“学生—临时工—学生”的循环怪圈。一位亚裔留学生的投稿撕开血淋淋的现实:“我在硅谷写了五年代码,公司利润翻了三倍,但我的绿卡排期还有十年。我的存在像一行随时会被删除的代码。”
特朗普签署的“买美国货、雇美国人”行政令(Buy American and Hire American),使这场生存游戏的规则更加剧烈倾斜。H-1B签证审查趋严,拒签率更达到创纪录的29%。更隐蔽的伤害来自于“公共负担”(Public Charge)规则的扩大化。尽管国际学生本就被禁止享受公共福利,但特朗普政府将“使用医疗补助、住房补助”等行为纳入移民审查负面清单,迫使许多人在生病时放弃就医。“我发烧到39度也不敢去医院,怕影响绿卡申请。”一张中文小广告上的字迹颤抖直击人心。这种制度性恐吓,将“非居民外籍人士”的身体也变成了签证博弈的抵押品。
失语者的自白:当“非居民”成为结构性暴力
《非他者报箱》影射出“歧视”一词,却鲜少指向赤裸的种族主义。更多故事揭露了一种系统性的身份暴力:房东因签证有效期拒绝长租合同;银行对无SSN(社会安全码)者关闭信用卡申请;医疗保险将OPT阶段视为“身份空窗期”而抬高保费。这些日常中的制度性排斥,将“非居民外籍人士”钉在“过客”的标签上,纵使他们为城市缴纳着税款、填补着劳动力市场的缺口。“我们不是透明人,我们是单向玻璃——看得见美国,美国却看不见我们。”一位短期劳工的留言道出群体的集体困境。很多国际留学生因拿不到H-1B签证被迫离开,消失得无影无踪,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来过。
王新令团队的艺术实践,本质是一场叙事权的争夺。她们刻意选择唐人街——这个既是移民庇护所、又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空间——将报箱伪装成日常物件,却在内部颠覆传统移民叙事的悲情框架。有人用母语写下“我想念家乡,但已无法回头”。《非他者报箱》的启示或许在于:当制度性压迫难以撼动时,让隐形者显影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动,类似的“故事交换站”已引发工会对OPT劳工权益的关注;旧金山湾区一家科技公司的墙壁上,贴着某位投稿者的宣言:“我的代码让自动驾驶车学会认路,但谁来辨认我们的存在?”《非他者报箱》没有给出答案,但它成功地将这个问题塞进了城市的毛细血管。当路人停下脚步阅读那些残破的字迹时,一场关于谁有权定义“我们”与“他者”的对话,已悄然开始。
临时身份的永久追问
这群“高技能临时工”的困境,暴露出全球化时代公民权体系的致命裂痕:当资本与知识自由流动,人的权利却被国界切割得支离破碎。《非他者报箱》不仅是一个艺术项目,更是一份未完成的宣言——它质问何为公正,何为归属,以及当我们谈论“移民”时,是否该先摘下“非居民外籍人士”这顶充满排他性的帽子。毕竟,在唐人街的暮色中,那些被塞进报箱的故事早已证明:没有人生来是“他者”。正如王新令在宣言中强调:“这些金属容器是困住我们的签证牢笼,但当我们向其中注入故事,它们就成了打破沉默的共鸣箱。这是我们的故事,也是我们无声的呐喊。”